离开灰扑扑的云和雨,江抚终于放了晴,当天的太阳大得有种歇斯底里的意思,恨不得把光直直投到人眼睛底下去。
谭有嚣似乎对此深有所感,在摘下墨镜的一瞬间跟太阳光碰了个正着,习惯让他险些骂出脏话,在将要脱口时来了个急转弯,真是个好天气,他对秦颐说道,面带一副与这身西装相配的标准微笑,在入口处的登记册上签下了自己的姓名。
“谭先生,这边请。”
迎宾员领着他进了内场,放有谭记实业公司名的台卡就摆在第一排正中间的空桌上,他一路走过去,两眼眯着笑,熟稔地点头回敬所有目光,倒还真发现了几张在花苑里见过的熟悉面孔,其中有的是正儿八经的老板,也有的是老板身边的二把手,无一例外,都在认出谭有嚣这张脸后略显心虚地移开了视线。
会所的性质,本身就介于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,有钱的没几个不沾,但去的次数多是一回事,上不了台面又是另一回事。
平时在大众面前连打个招呼都要装模作样的人,上有老下有小,最怕的就是努力搭建起来的繁荣一朝崩塌,他们拿不准谭有嚣的主意,又多少因为受过恩惠而落下了把柄,这会子说是如坐针毡也不为过。
谭有嚣和秦颐入座,隔着条窄过道,左手边属于赵丰闰的位置却还空着,一直到竞标会开始的前两分钟,本人也没能出现。
谭有嚣掐着表,等得有些无聊,他得到的消息是说赵丰闰的妻子连夜赶往医院,今天早晨才走,那么长时间,他不信两个人想不出个临时的法子,虽说工程到最后肯定归自己,但他们又不知情,总不会因为个车祸连来都不来了。
正想着,市政府的工作人员陆续到场,许宜春先是注意到了那个明晃晃空出来的座位,然后才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谭有嚣。
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许宜春了然于心,并且就在昨晚十二点的时候,他接到了一通来自赵丰闰妻子的电话。
电话里,她解释了那几个小年轻是在明确被告知过暂停活动的情况下,私自取车并违反驾驶规定,最后出了事情,他们愿意为此承担部分责任,只希望不会影响到公司未来与政府间的商业合作,同时,她还提到了赵丰闰目前正因心脏问题住院,今天会换人来参加竞标——但其实来与不来没什么区别,这本就是个走过场的面子仪式。
许宜春拍了拍话筒,满面春风地说起了那套惯用的,换汤不换药的开场白,像是某种无论到哪儿都能花出去的通用货币,需要的时候随手一掏,台下的人就得为了背后可能涉及到的利益强打起精神仔细听。
这场面不禁让谭有嚣想起了他在欧洲读书的那两年,一整堂课下来跟自己有没有关系都不知道,偏偏还走不了。
他无所事事地把桌上放的单子折成了纸飞机,拆开后又变出一只船,秦颐瞟了他好几眼。
难怪谭涛嘱咐她要好好盯着谭有嚣。
在一直被教导的人情世故里,哪怕交易的结果再板上钉钉,过程中也该体现出最基本的尊重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露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。
秦颐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,低语道:“谭总,您多少还是演一下。”
男人什么也没说,眼睛却笑着,他用手背把纸船推到了秦颐的电脑上,边角压着键盘戳下了几个混乱的字符,再一看过去,他果真配合地点起了头,严肃得像从来没有走过神一样。
“……我宣布,竞标会正式开始!”
掌声响起的瞬间,会场的门被推开,一道身穿灰白色呢子大衣的人影从容不迫地走了进来,后面跟着西装革履的下属。
“不好意思各位,今早路上堵车,”女人面上虽不可避免带着丝倦意,但眼神锐利无比,这在她所属的年龄段里极其罕见“许市长,我没有耽误大家的时间吧。”
掌声从她出现的那刻起便停下了,气氛有些尴尬。
“竟然是黄珍,那看来赵丰闰的确出事了……”
议论声在底下悄悄响起,谭有嚣这才把女人的长相和姓名对上,秦颐以为他不知道,于是贴心地附上了解释:“她是赵丰闰的妻子,丰盛集团第二大的股东。”谭有嚣看着黄珍一步步朝自己的方向走来,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秦颐说道:“赵总他自己惹出一堆烂摊子,最后竟然要妻子负责扫尾,真是得妻如此,夫复何求。”
他说得虽然不经意,但旁观者能咂摸出来的意思可就多了去了。
黄珍明显也听见了,坐下后扫来一记眼风。十几年前两家人之间的矛盾她至今还记着,这小的比起上一个,简直跟老的一模一样,尽会讲些模棱两可的话,阴测测地在那里挑衅人。
“我就说谁这么年轻就坐上了第一排的位置呢,原来是新上任的小谭总,这不离近了看看牌子,我都不认识——你的赞扬我收下了,毕竟一家人之间力要是不往一处使,那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钻空子了。”
“那黄总和赵总一定得多加小心了,趁着天气好,看看清楚究竟是阿猫阿狗,还是豺狼虎豹。”